我身边有这样一个朋友。他每天会从这个国家寄一张明信片给他的女友，每一张卡片都是精挑细选的，邮票也总是应景的，没有重复，而上面的字句则总是他酝酿再三之后写下的。每天，他会上花十分钟步行到车站附近的邮局，在那里请柜台里的工作人员敲上一个“Air Mail”的印章。就这样地，他寄出了一张又一张的卡片。离圣诞节还有四天的时候，他要我陪着他去大阪的心斎橋的商店街。我和他一同去了，在那里他买了一只颇为精致的Swatch手表，然后在附近的邮局用特快专递寄了出去，他笑着对我说，大概圣诞节前夕就能到她手里了。虽然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，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手表，而对他来说，却是一周忍气吞声的打工时光的积攒。

去年平安夜聚会的晚上，大家在葡萄园彼此交换了礼物。他收到了许许多多卡片和礼物，有教会的朋友们的，也有远在法国留学的大学好友的，然而其中却唯独没有来自她的。他对此事耿耿于怀，从那天开始再没有寄出过一张卡片。后来，他和我说，离圣诞节还有一个月的时候，她送了他一个十字绣的装卡片的袋子，并对他说，这就算是你圣诞节的礼物了。那时，他不以为然，而没有想到，这就真成了圣诞节的礼物。他对我说，“她送的十字绣的确精致，想来一定也花了许多功夫。但是，如果那只是一份平日里普通的礼物，而在圣诞节里，有只为这一天的，哪怕一张淡淡的卡片，那该多美好。有许多东西，只有在特定的某一天送出时，才显宝贵。”后来，他似乎是和她说起了这事，而女友在电话里似乎也很抱歉，说，“我的确是为你准备了礼物，可是，想在你三月回国时送给你。”其实，就在打电话和她说起这事之前，他就已经释然了。因为，在某一次礼拜结束的时候，他曾对我说，“只有尝试着付出过，我才知道，自己的爱是多么有限。在没有看到回应的时候，这份爱轻而易举地就枯竭了。”

过了几天，他所住的地方邮到了一个信封。他拆开来一看，里面是一张她的照片，和一封信。上面说，抱歉没有将礼物寄送给你，其实我为你买了一只皮夹。只是，我想，皮革的味道不好闻，便想暂且将它在竹碳旁放上一段时间。后来，我又转念一想，或许日本海关也不会允许有皮革制品进关，所以还是决定不寄了。末了，那信封里还掉出一张小纸片，上面是一个鲜红的唇印。而那姣好的唇形，热烈的色彩，在那时的他的眼中却成了赴宴时，走错会场的高雅的宾客。过了几天，他有些沮丧地和我说，“我一直用心和热情经营，而她似乎始终是在用理性和冷静回应，看来她还是什么都没有明白。就在她这般那般念想的时候，一个能让人感受到温存的问候，已经失去了它原本的时机。”我听了他的话，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，末了，他又说了一句，“原来，自己的爱是那么的有限……”

新年里第一次祷告会的时候，牧师这样说道，“很多时候，我们以为爱，就是纯粹的念想。如果没有付出，而只是单单告诉对方，自己有多么想念，有多么睹物思人，这却不一定是爱，更多的只是一种沉浸在得到之后的自我满足，而人总是会轻易迷失在这种错觉之中，而以为这就是爱。爱是付出，爱是牺牲，爱是疼痛。当付出的时候，伴随着金钱的流失，时间的流逝时，我们心里总会有一阵隐隐的疼痛，这疼痛正是人性宝贵的光芒，因为没有哪一份真正的爱，是可以用轻省换来的。没有伴随疼痛的付出，那只是善意，或者是亲切，却唯独不是爱。因为，人与人之间的爱，除了最接近神性之爱的，父母的爱之外，总伴随着这样一种灵魂深处的疼痛的交换。耶稣基督放下造物主的尊贵，从天上到人间，跨越了一整个永恒，忍受了十字架上最残酷的疼痛，而只为用他的圣洁来替换我们的污秽，从此，我们可以知道，究竟什么是“爱”。上帝在创造万物的时候，为人创造了一个轻便且明了的单位，那便是“时间”。一切我们所能拥有的，总能以某种方式最终换算成时间。所以，当我们想知道，自己究竟有多么爱一个人的时候，我们只要看，自己愿意为这个人花多少时间，因为这个世界有限的人生里，惟有时间是一去不返的。最后我想说的是，如果当我们某一天意识到，那疼痛的交换是如此不平衡，但还是决意要爱的话，那这份爱里，便定会渐渐除去恐惧，和刑罚，而遮掩许多的笨拙，和过错。”

明明只是祷告会上，牧师一篇即兴的讲道。而牧师话音刚落，我蓦然发现，整间屋子却是出奇的安静，大家都静静地坐在那里，若有所思。我转过头去，朝他看去时，他却正低头祷告，泪流满面。我隐约听见他在喃喃自语，我的上帝，什么都不明白的是我，哪怕疼痛，请你帮助我，依然去爱……